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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荒颜(下)
前文提示:公子舒夜镇守敦煌,除灭明教,明教星圣女沙曼华携弓前来,与舒夜一场大战,两败俱伤。舒夜酒后向属下吐露真言:他曾被继母算计,被虏往明教大光明宫,在修罗场被训练成杀手,其间和沙曼华有过一段情,后因好友墨香的背叛,反目成仇,他被墨香带回敦煌,沙曼华却被金针封脑,失去记忆。就在此时,舒夜的继母之子连城来到敦煌,要与公子舒夜争夺城主之位,明教月圣女梅霓雅也来到敦煌郊外,会合沙曼华,准备进攻敦煌......
七、鼎剑侯
一直到公子舒夜回莺巢,霍青雷才回头向着拘禁二公子连城的地方走去。
考虑到他是城主的弟弟,又是帝都来的贵客,霍青雷只是点了他气海和双手穴道,并不对其镣铐加身。那个葛衫少年眼里依旧倔强,但听说要带他去母亲生前住过的瑶华楼时,便站了起来,跟在霍青雷后面。
在接近那座幽闭小楼的时候,又听到了绿姬的祝诵之声,声音低哑诡异。十年来,这个被幽禁的女子每夜都在楼里用巫术诅咒着城主,想要为主母复仇。
霍青雷听到那不似人声的咒语,忽然打了个寒战。旁边的连城二公子在进楼前忽然双膝跪倒在台阶上,对着黑洞洞的门里磕了三个头,眼神满含悲痛与仇恨。门内的墙壁上,悬挂着老城主传下的那一套盔甲。
他离开这座小楼已经十年。十年前,十一岁的他看着披头散发的母亲被神武军从里面拖出来,白绫紧紧绞着她的脖子。绿姬抱着他,捂住他的眼睛不让看,可他还是看到了:母亲原本艳丽雍容的脸上一片青紫,眼睛圆瞪,口舌间都是血。
而重伤初愈的长兄高舒夜,就这样坐在软榻上冷冷看着,吩咐军士将被缢死的瑶华夫人放入棺木,等上两天,好和垂死的老城主一起下葬。
他挣脱了绿姬的手,冲过去撕咬长兄,却被军士们拉开。高舒夜冷冷看着这个十一岁的弟弟,忽然抬手做了个手势--周围一片利刃出鞘的声音。但公子舒夜又摇了摇头,极疲倦地摆手:"不杀。送入帝都去。"十一岁的他,就这样被送离故土,远赴帝都长安,做了一个人质。
他看到过其他属国质子在帝都的遭遇:度日如年,如履薄冰。因为如若两国局势一有变动,那些质子的人头便首先被斩下来,放到金盘里被送回故土。而他那个阴鸷多变的长兄高舒夜,心里只怕所谋也大吧?一旦高舒夜不甘于只做敦煌城主,稍有异动,他在帝都便人头不保。
若不是在帝都遇到贵人相助,十年来替他周旋一切、教导他提携他,他早成了帝都激烈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遑论十年后还能带着帝都旨意返回故土。想着往昔种种,他眼睛里不由得露出了深切的仇恨。
"你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霍青雷忽地冷笑起来,似是压不住多年的义愤,"公子对你够好了!不然十年前就该把你和瑶华夫人一起杀了,以绝后患!"
高连城霍然回头,瞪着这个长兄的爪牙,怒斥:"你这奴才,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不许辱及我母亲!你不过是我们高家的一个奴才!"
霍青雷冷笑:"你母亲?我告诉你,要杀你母亲的,是老城主!你知不知道你那好母亲做了什么?她在公子十三岁的时候,竟勾结明教妖孽想置他于死地!在公子千辛万苦回来后,她又一次次谋害--老城主知情后,就派人缢死了那个女人,才能放心去世。"
"胡说!"连城因为震惊而提高了声音,"胡说,我母亲从来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她怎么会杀舒夜?怎么会?"
霍青雷铁青着脸,拼着把家丑揭穿:"你去问问刘老侍卫,去问问张嬷嬷!府里老人们哪一个不知道!不过是为了高氏的面子,对外只说夫人暴卒罢了。公子对你也算仁至义尽!换了别人,能容你活到今日?"
连城瞪眼看霍青雷,连连倒退:"我母亲不会杀人......不会杀人......她信佛,她从来不杀生!不信你问绿姬。"倒退中,靴跟碰上了门槛,连城猛地一个踉跄,但有人从门里扶住了他。
绿姬不知何时已到了门口,站在幽暗的阴影里扶住了少主人:"不错。二公子,夫人是个好人,她爱你至极,为你所谋更是犹恐未尽。"顿了顿,黑影里的绿姬注视着莺巢里的灯火,咬牙低声:"偏偏,有个人却挡了你一世的荣华富贵--夫人怎容得他!"
连城霍然呆住,看着暗影里露出侧脸的女子--这是绿姨?童年时那个抱着他到处走,看西番人吞刀吐火、看商队驼铃、看长河落日的绿姨?十年不见,眼前这张刚过三十的女人的脸,竟然变得这般苍老可怕。他陡然觉得一阵陌生。
霍青雷凝视着绿姬日渐苍老怨毒的脸,眼睛里的光芒也转为沉痛。
"绿儿,何苦。"他忍不住再度开口劝说青梅竹马的女子,"你看,二公子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昔日的恩怨也就不要再提了--毕竟是骨肉啊!城主不会为难二公子,照样地同享富贵。我去求城主允许,娶你过门,大家好好地在敦煌生活下去,这不好么?"那样诚恳朴实的话,从这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嘴里说出来,带着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连城脸色依然苍白,似乎还未信母亲昔年曾设计陷害长兄。然而绿姬冷冷看着霍青雷,忽地笑了笑:"好啊,如果你担保高舒夜不加害小公子,我就嫁给你。""好!"霍青雷喜极,脱口答允,忍不住上前一步拉住了绿姬的手。
绿姬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侧头向暗影里。女子的双手枯瘦如柴,冷而潮,神经质地不停颤抖着。隔了十年终于握住了这双手,霍青雷悲喜交集,久久不愿放开。
却没看到,侧头向着暗影里的女子眼里簌簌落下一行泪水:小霍,青梅竹马的我们,竟落到了这般谈交易般出售感情的地步了么?
深秋的敦煌城,又陷入了一贯的繁华和喧嚣。
驼队进进出出,各国商贾鱼贯而入,觐见城主,逢十抽一的高额赋税让他们腹诽,却只有无奈地拿了盖过玉玺的过关文书出敦煌去,盼望到了目的地能卖出更好的价钱来。
公子舒夜依旧是这一方生杀予夺的帝王,决定着古道上这一重镇的一切。他依旧如往常那样奢侈放浪,却同时也将城中的政务军务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人敢破坏这铁一般的秩序,更没有人敢问:前几日归来的二公子连城,如今又如何了?
瑶华楼里却渐渐有了人气,不似以往死寂阴沉。
应该是取得了城主的认可,这几日霍青雷往瑶华楼里来得明显多了起来,脸上带着喜色。绿姬的神色却只是淡淡的,偶尔也顺着他说一会儿话,眼神却躲闪。霍青雷却很容易便满足,生怕她幽禁多年对外界不熟,喜滋滋地带着绿姬四处去看,内外不避忌。二公子整日在楼里叫着要见长兄,可公子舒夜醉醺醺地扶着舞姬过来了,连城对着这个飞扬跋扈的哥哥,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瞪着他看。
一连几日便这么过去,仿佛城中开始结起了薄冰的坎儿井,表面上死水无波,底下却有暗流汹涌,急待破冰而出。
第四日上,霍青雷陪着绿姬吃了早膳,照旧去后院检视。
一入那个花木扶疏的巨大庭院,就发觉那停着的一百车金铢一夜之间无影无踪。他倒抽一口冷气,却并不太意外--十年来,每年十月初十,公子都吩咐下人把这笔巨大的财宝放在后院里,然后过了五天,到月中之夜,这些车子就会秘密地消失。谁都不知去了何方。
今日不过是十月十四,这些车子竟然就走了?为何比往年都提前了一天?他有些担忧地想去请示城主,却意外地在莺巢外被挡住,侍卫尽管认得他,却依然坚决地说城主吩咐今日不见任何客人,也不许任何人进入莺巢一步。
霍青雷闷闷地回来,绿姬殷勤询问,他便说了今日的异常。绿姬笑着说他多心,公子在那个销金窟里风流快活几天不见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但笑的时候,仿佛心里沉吟着什么,女子的眼神陡然掠过了狠厉的光,执起了酒壶殷勤劝酒。
那酒劲儿好大,霍青雷只喝了三杯,便觉得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一头栽倒在桌上。绿姬探头看了看里面,发现连城没有惊觉,便小心翼翼地从霍青雷腰间解下令牌和一串钥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软泥来,将钥匙印了上去,逐一取模后,立刻将钥匙放回了霍青雷怀里。一切不过片刻间就做完了,绿姬看着醉酒的霍青雷笑了笑,眼神复杂--果然不出她所料:公子舒夜难对付,可他属下的这个愣头青,却是容易摆平。
她迅捷地做着这一切,忽地苦笑:如果小霍不是高舒夜的心腹该多好......这样,她也不用如此对他。但世事逼人,到了如今境地,她若不抢先动手,连城便要被高舒夜杀了!
这几年她虽蛰伏于敦煌城中,行动不得自由,可私下里却心细如发,打听着城中的一举一动。她隐约猜到公子舒夜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稳坐敦煌多年,大约是因为在朝廷中有人相助--那每年一百车金铢的去处便是个哑谜。公子舒夜在大胤朝廷中,必有同党。
然而,她没有料到帝都的势力插手得如此之快。连城拿着圣旨返回敦煌才不到十日,帝都的人便跟着来了!公子舒夜不杀连城,或许还顾忌着圣旨的力量。而如今帝都那个神秘人来到了敦煌,只怕公子舒夜得了臂助,便要即刻翻脸了。她必须尽快想出方法,不然少主就要死在高舒夜手里了。
连城是瑶华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她怎可坐视!
秘密的销金窟里,美人个个花容失色,看着公子舒夜一把掀翻酒席,厉声叫骂。
坐在对面的黑衣男子却是动也不动,看着一堆金杯玉盏砸碎在地上,嘴角噙着一丝饶有兴趣的微笑,斜觑着发怒的敦煌城主。手里小刀剔着指甲,意态悠闲。他头戴玉冠,身穿黑底龙纹的箭袖长袍,做工精致,竟然是王侯一级的服饰。
若是帝都长安的百姓,一看那袭黑底龙纹的袍子,便知道那是谁了--鼎剑侯!
在大胤的四王之乱中,这位年轻侯爷起于草莽,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庞大的财力,组织起了一支军队,拥兵战于乱世。以"拥护皇上、清除内乱"为口号平定天下,诛灭了四名作乱的藩王。内乱平息后,王室衰微,鼎剑侯便成了当今皇帝最信任的人,特允他在玄衣上织龙纹,以示恩宠。连帝都那些宗室子女,都以能结交上这位平民出身的年轻侯爷,称其一声"爷"为荣。而这位侯爷封号为"鼎剑",据说人如其名,也是手眼通天,上至九鼎至尊,下至刀剑江湖,都能呼风唤雨。这一次几大正教联合上书,请求朝廷下令剿灭明教,他便在其中起了决定性作用。
但此刻,这位只手便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却秘密离开了帝都,悄然出现在遥远敦煌城的秘密销金窟里。他左顾右盼中,忽地看到桌上那个碧玉小瓶子,不由眉头一皱,收入袖中:"怎么还在吃这种东西?想死就去死得干脆点儿!我没收了。"
公子舒夜正暴跳如雷,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超然冷漠的气度,怒骂:"墨香你十年来他妈的都做了些什么?每年收我那么多钱,却送回给我
这样一个白痴!"仿佛怒到了极处,忽然间他一反手,一道寒光便掠了出去--公子要杀人!美姬吓得失声大叫,金铁交击中,承影剑架在了来客颈外一尺处。
黑衣的鼎剑侯手里多了一柄墨色的长剑,在瞬间封住了公子舒夜的那一剑。"啧啧,毕竟是你弟弟,怎么能骂白痴呢?"鼎剑侯有些惫懒地笑起来,手腕转动,剑身不停轻震,在一瞬间挡住了七剑,一边尚有余力地曼声答道,"虽然。。。他在我们看起来的确很白痴......白痴得就像......"
最后一剑。火星迸射。执剑相交的两名男子各退三步,竟是不分伯仲。
"白痴得就像十年前的你!"鼎剑侯喘了一口气,恶狠狠扔下一句话来,"所以你看他不顺眼是吧?"公子舒夜同样狠狠逼视着对方,然而那句话如同利剑一般刺中了他,竟不能答。半晌,他愤然将承影剑往地上一扔,怒道:"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敦煌城主!我当你是兄弟,才对你予取予求,把连城托付给你照顾--可你竟把他教成了一个白痴!"
"我干吗要把他教成合格的城主?"鼎剑侯懒懒道,看着同伴,"敦煌的城主,是你。"
公子舒夜仿佛要说什么,终究沉默,挥了挥手,令那些美姬退下,方才转过身来低声问:"今日不过十月十四,你竟亲自来取那一百车金铢?你轻易不离帝都,忽然赶来,莫不是那边政局有变?"
"谁稀罕那一百车金铢?政局有变我还敢跑出来?"鼎剑侯在墨色的长剑上弹了一下,听着佩剑长吟,目光忽地变得雪亮,"我知道她来了。我要抢在你去见她之前来敦煌。"
"你怎么知道她来了?"根本不问那个"她"是谁,公子舒夜失惊。
"我怎么不知道......"鼎剑侯的眼光从剑上挪开,落在敦煌城主脸上,"我是墨香,你是高舒夜。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情瞒得过我--你忽然间写信,要我从帝都遣返连城,我就知必然有变。那时候,你已料到明教总坛会派出沙曼华前来敦煌了吧?"公子舒夜没有回答,转头看着庭外的玉树金莲,执拗地沉默着。
"不关你的事。早就说好了,你负责中原,我负责西域。"他冷涩地回答,"我每年给你巨万资金供你组织军队,疏通朝廷上下,你只管在帝都掌控政局,照顾连城--敦煌的事,不用你插手。"
"怎么不用我插手!难道我就眼睁睁看你去死么?"一直惫懒的鼎剑侯忽然暴怒起来,一剑砍了下来,将整排白玉栏杆粉碎。他拿出那个碧玉的瓶子在舒夜面前晃,"十年了,你还在吃这种药?你醒醒吧!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十年前你就想死在她手里,十年后还一样!所以你急着召连城回来,急着去送死!是不是?"
"是。那又怎样?"仿佛被一连串的怒斥逼到无法回避,公子舒夜坦然承认,"我觉得生无可欢,不如就死。反正人生一世,种种爱憎享乐我都算经历过了。"
鼎剑侯呆住,看着外表依然年轻英俊、却处处透出颓废死气的同伴。
那样的颓废和绝望让他震惊不已,十年来他一直在兵权和战乱中斡旋,极力向前奔走,却是第一次停下脚步,看到了同伴眼里的死气。这个人啊......自从十年前在昆仑绝顶上失去了沙曼华,内心便开始消沉了吧?而敦煌这个故乡也没给他足够的温暖:父亲、母亲、弟弟......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离他而去,只遗下他一人在这样穷奢极欲的销金窟内,醉生梦死地靠幻境来麻痹自己。 这些年来虽坐拥敦煌,富可敌国,可舒夜的心竟已被侵蚀得那般厉害。鼎剑侯看着生死之交,忽地微微叹了口气。
十年未见了......经历了那般被人当作棋子的噩梦,九死一生地返回敦煌后,两个修罗场出身的少年最终决定成为主宰棋局的棋手。他们订立了攻守同盟,从此天各一方。十年来,一个掌控丝路咽喉,积累庞大的财力;而另一个则在中原乱世中拥兵而起,左右时局。
他们已然合作了十年,渐渐将这个天下都收入彀中。大胤经过内乱后,诸藩王一起伏诛,王室元气也由此大伤,地方割据渐起,多不听帝都旨令。他以平民之身封侯,更拥兵左右了时局。景帝病入膏肓,懦弱无能,已经被他操纵于股掌之上,他之一言,几已可以决定新王废立。这个天下,已没有什么是他们要不到、做不到的。
然而,就在这个当儿上,舒夜说:他不干了?
锦衣玉带的鼎剑侯颓然坐入椅上,定定看了敦煌城主半晌,忽地低声:"老实跟你说,景帝那老头儿活不过年底了,我在帝都选了一支衰微的宗室,准备拥为新君--那孩子不过八岁,只有一个姐姐,内无臂助外无强援,已认我为亚父......待得摄政几年,各方面再稳妥一些了,我们便可废了大胤的称号,取而代之。若有不服,我借助武林力量在朝野一起发难,你在敦煌手握十万大军遥相呼应,到时候,天下还不是我们的?"那样大逆不道的谋反之语,在这个黑衣王侯嘴里说来,却如同平常寒暄。
公子舒夜眉头挑了一下,淡然道:"帝都的事不必和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你一向看得准、出手快、下手狠。这局棋你定然能左右。"
"这是我们一起下的棋!你忘了那时候我们在敦煌城下的盟约么?"鼎剑侯一拍扶手,愤然道,"我们一起做皇帝!我做正皇帝,你做副皇帝--或者倒过来也行!"
听得那样的话,公子舒夜只是倦极地摇摇头:"错了。我那时候和你订约,只希望能联手做好两件事:一、灭除明教;二、处置好连城。第一件事,今年你已做到:帝都下令普天下灭除明教,只怕得你之力最多。第二件事......"白衣公子忽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连城如今二十一岁,已经是这样的白痴了......夫复何言。你我之约,也已经到头。"
鼎剑侯双眉一挑,终于强自缓了口气,先不正面回答,只是道:"你以为帝都下令灭除明教,只为我的个人恩怨?灭明教,只为打击回纥在中原的势力。最近几年回纥国势大盛,咄咄逼人。而回纥商人与中原贸易频繁、多借着当地的明教摩尼庙作为落脚行馆,将大宗财物寄放在此间,年终便源源不断送入回纥。明教为回纥国教,传入中原后教徒之多,已超出朝廷所能容忍的程度--所以帝都大乱平定后,便要借着灭除明教,把回纥势力打压下去!这是大势所趋。我不能造势,只能借力造局。"
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看着侃侃而谈的同伴:那样冷锐的眼角眉梢,隐约间有支配天地的魄力。鼎剑侯续道:"说实话,我并不恨明教,虽然修罗场里那段日子的确生不如死。可你不知道我去修罗场之前,在那些武林正派手里受了多少比这更厉害的苦!而后来大胤朝廷上下、宫廷内外,比那更残酷龌龊的事又有多少?你因失了沙曼华,才恨明教入骨--其实你恨的应该是我。"
"你以为我不恨你么?"公子舒夜冷睨了那人一眼,忽地低声。鼎剑侯刹那间愣住,这样冰冷的语气仿佛一颗钉子准确地从心脏里穿过去、钉死了他。
"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我怎会不了解你?"公子舒夜低头抚摩着白玉栏杆,淡然道,"你真的会让我做正皇帝?向来你都不甘于人下,非要自己操纵局面,若被人所用,则视为奇耻大辱,报复手段酷烈--在中原武林是如此,在昆仑是如此,在帝都更是如此!"鼎剑侯喉头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回答,却终自无声。
"我和你本来就不同,我若当年能和沙曼华平安偕老,大约根本不会想着要逃出修罗场。而你鸿鹄志远,只怕非要探求能力所达到的极限。"公子舒夜脸色青白,有一种长年声色犬马沉积下的疲惫,声音平静而锋利,"你终有一天会容不下我。而我不想死在你手里。""胡说!"鼎剑侯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高舒夜你少自作聪明!"
"那你为什么要把连城教导成这样的人!"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眼神亮如妖鬼,极其可怕,"难道你不是觉得这样的人,更适合成为你的‘盟友’?连城在帝都十年,事事听你教诲,视你如父如师,单纯听话--你要的,是这样的盟友吧?"鼎剑侯看着公子舒夜,眼神也变了,似乎开始不认识这个同生共死过的朋友。
"不过没关系......连城这样的脾气,因有你照拂着,或许还能平安长久些。"公子舒夜长吸了口气,冷笑,"我送他入长安,一是免得留他在身边时时提防,二来,也是因为你若照顾他十年,以后也会看顾他。而有他在你身边当人质,我也放心一些--至少十年内你握着这张牌,便不会轻易和我翻脸。"那几句话平静而锋利,如同利剑一寸寸切过来,鼎剑侯的脸色慢慢变了,却说不出一句话,手指用力绞在一起,眼神沉郁下去,似是看不到底。
"你便是如此想的?"许久,鼎剑侯缓缓开口,"你思谋的,也算深远。"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彼此。"
初冬天气冷如冰,清晨的空气中隐约有了极细的流霜飞舞而下,挂在莺巢的一株株玉树上,金色的琉璃瓦在霜气里闪着灿烂的金光,极尽奢华。鼎剑侯默然凝视敦煌城主半晌,将那只碧玉瓶子收入手心,拂衣起身,淡然道:"告辞。"公子舒夜一点头:"不送。"
黑衣的鼎剑侯从莺巢那条秘道里匆匆离去,穿过一重重软罗轻纱、莺啼燕语。依稀间,竟似回到了十几年前昆仑雪域的乐园之中--他们曾经一起躲在破棉絮里取暖,一起在修罗场生死界斩下对手的头颅,一起联手行刺、震慑西域诸国,一起流连在天国乐土,一起叛出光明顶、一路穿越雪山大漠回到敦煌......十五年了。并肩战于乱世,从一枚棋子到操控天下的棋手,无数生死荣辱如风般呼啸而过--到最后,那样同生共死的兄弟,竟然彼此心计重重,相视如陌路?鼎剑侯傲然回过头去,眼里忽有泪水渐涌,心潮澎湃之下,即使狠厉决断如他,依然忍不住止步,回头看向迷楼叠翠中的那一袭白衣。那是他的生死兄弟!
清晨风沙带着冷气,卷起漆黑的长发,敦煌城主倚栏而立,并不曾回头,只是将栏杆拍遍了,忽地长歌:"......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问英雄,谁是英雄?鼎剑侯喃喃重复,转头准备拂袖离去,忽地抬头望天。
高楼上歌姬见客人离去,正要上来为公子更衣,却见天空中忽有电光一闪,正中迷楼琉璃屋顶,喀啦啦一声裂响!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公子舒夜如同飞鹤般掠出,在琉璃屋顶上一点即回,指间夹了一支金色的箭。箭上缚着一张帛书:"昆仑大光明宫星圣女沙曼华,致意敦煌城主高舒夜座下"。
那是一封战书。约定三日后的正午时分,在敦煌城外的祁连山顶,一决死战。若她侥幸赢了,他便要打开敦煌城门,让明教东去中原;如若她败了,便立刻领着教民返回昆仑光明顶总坛,再不踏足中原。
信写得很短,他却怔怔看了多时,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
终于是来了。毕竟还算侥幸--在轰走了墨香那家伙后,才收到了这封信。不然那人见了这封信、一插手,只怕他安排好的一切就要大乱了。
公子舒夜也不去寻笔墨纸砚,只将手指在剑锋上割破了,就着血写下两个字:如约。然后扣起食指,屈指在金箭末尾一弹,那一道金色的闪电便沿着来时的轨迹,呼啸着穿过重重高楼和玉树,一闪不见。
那头,送客的舞姬转过头来时,那位神秘的来客也已经消失了踪影。
八、梅霓雅
敦煌城外,一顶顶帐篷在沙海里撑起,那些帐篷都向着居中的一顶金色帐子围拢。
中间的金帐里,数百名教徒围住一个女子,匍匐在地,神色虔诚而欢喜。连自视甚高的长老妙水都恭恭敬敬随侍在侧,听着那褐发女子的命令。
那女子是个西域胡姬,年纪已过三旬,有着蜜色的肌肤和深蓝的眼睛,虽然容貌不见得美丽,可那高爽的额角和决断的眼神,却隐约有男人也不可企及的魄力--那便是从回纥日夜兼程赶来的月圣女梅霓雅。也是明教中仅次于教王的权力人物、回纥的公主和教母。
旁边一名黑衣人递交上一支金箭,上面写着战书的回复。
"哦,果然不出所料,高舒夜还是应战了。真是奇怪,为何还要提前到日出时分?这下非要令父汗的大军冒着危险,白日里急速赶来不可了。"千里穿越沙海奔赴敦煌,梅霓雅眼里居然没有丝毫的风尘困顿,只是冷定地问左右,"星圣女还没醒么?"
那些衣衫褴褛的教民还没来得及回答,帐子里影子一动,如疾风闪电般一掠而回。那名黑衣人单膝下跪,朗声回答:"尚未。"
那是和月圣女梅霓雅一起前来的十二名黑衣刀客之一,据说那些在回纥担任可汗贴身侍卫的黑衣客都是出自昆仑光明顶的修罗场,是十年前那一场浩劫后重新培养出的精英,个个技艺惊人。而月圣女梅霓雅,则是这一群被驯服之兽的主人。
"哦,看来金针对她的脑部有很大影响啊。"梅霓雅微微蹙眉,看着手下带回的那一支金箭,喃喃道,"我不过对她施行了一个小小的术法,怎会至今还没醒来?"
长老妙水小心翼翼地躬身,忧心忡忡:"月圣女,前日星圣女和敦煌城主已交手一轮,处于下风--属下以此判断星圣女无力带领教徒穿越敦煌,必须要劳动月圣女前来。只是......属下很担心,这次祁连山的决斗,星圣女只怕依然不是高舒夜对手。"
"这小妮子做事向来糊涂!"梅霓雅不置可否地冷笑,"倒真是可笑......那家伙的武艺还是沙曼华教的,十几年后徒弟反而超出了师父?"
长老妙水低声回答:"月圣女应该知道,当年一箭射穿高舒夜胸口之后,星圣女足有两年未能握弓,武学荒废。此消彼长,也是自然的。"
梅霓雅继续冷笑,眼里有一种蔑视,她扬起了浓眉:"那小妮子,什么事都做不好!难怪教王一开始就有命:若沙曼华不足以击破敦煌带领教徒东去,那么事情就交由我来负责--我心中已有计划,你大可放心。"
"是。"长老妙水畏惧于月圣女的口吻,只好低首听命。
这边黑衣杀手重新入帐,单膝下跪:"禀告月圣女,星圣女即将醒转。"
"好!"梅霓雅一拍案几,立刻起身,"带我去看,快些!"
长老惊讶于月圣女的急切,迟疑着要不要跟过去看看。然而,在她撩开沙曼华休息的那个帐子门帘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将醒未醒的沙曼华被月圣女拉了起来,靠坐在帐子中心的木柱上,神色茫然。而月圣女梅霓雅神色肃穆,碧蓝色的眼里浮动着妖异的光芒,注视着尚未真正醒转的沙曼华,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声音绵长而诡异。妙水稍一细听,便觉得神志一阵模糊--慑心术!月圣女居然在对星圣女施行慑心术!
长老妙水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大,几乎脱口惊呼,然而她终于忍住了。直到梅霓雅将慑心术施完,让将醒不醒的沙曼华继续睡去,她才吐了口气。
月圣女转过头看到了长老震惊的表情,嘴角却泛起了一丝笑意:"怎么?很惊讶?"妙水不敢对视她冷锐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不敢。月圣女所做,必有道理。"
"妙水,你倒是越老越会说话了。"梅霓雅哈地笑了出来,将沙曼华放回褥子,低头拨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点点头,"我对她施行慑心术,也是为了让她弃除杂念,可以全力对付高舒夜。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法子?"
妙水一震,不敢回答。
梅霓雅站了起来,叹了口气:"你道三妹败落是因为技不如人?当日高舒夜负她,她怒极了,连射十三箭--以她的箭术,若不是心中不忍,又如何会十三箭还射不中那人心口?十年前怒极攻心之时犹是如此,十年后,我怕这个傻妮子更是连弓都拿不起来了。"
老妇讷讷不发一言,心下暗惊:执掌光明界的三圣女只是名义上的姐妹,虽然在昆仑绝顶一起长大,相互之间却少有往来、甚至勾心斗角。但没想到,月圣女梅霓雅对这个最小的妹妹,却比自己这个亲手带大她的人更了解。
梅霓雅凝视着沉睡中的沙曼华,眼神凌厉:"不要再手软啊,沙曼华!十年前因为你的轻信,让光明顶流满了鲜血--十年后,我令你一见到那人的面,不要听他的任何狡辩之词,只管拿起银弓金箭,射他心口!"
沙曼华仿佛做着什么噩梦,身子轻轻挣扎,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却说不出话来。
妙水伏地听命,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万一星圣女输了呢?如何对拜月教交代。"
梅霓雅冷然道:"输了也就算了--她只要能牵制住高舒夜一日,便已足够。拜月教不足虑,我教在中原受到围剿,他们作为盟友却在南疆袖手旁观!我教和拜月教已然交恶,所以不必投鼠忌器。"漠然冷酷的话语,让旁边的长老妙水不自禁全身一震,低下头去。她知道,月圣女是完全把孤苦无依的星圣女当成一枚可弃的棋子了!
仿佛也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凌厉,梅霓雅微微一笑,补充了一句:"当然,能活着回来更好,毕竟培养星圣女,教中也费了很大心力。所以三日后,由你陪星圣女去祁连山--等决斗完后再陪她赶上我们的队伍!"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又一名黑衣刀客单膝跪倒在帐外,手里托着一卷羊皮纸,低声禀告:"月圣女,敦煌城内有密信送到!"挥斥方遒的梅霓雅,一听到那个消息居然喜形于色,长身而起:"快送上来!"
柔软的羊皮在案上一寸寸展开,旁边的长老妙水蓦然脱口惊呼:"天,这是......敦煌城防布兵图!"梅霓雅大笑起来,神色欣喜,手指点着羊皮卷上画着的密密麻麻的图形:"真是天助我也,在这个时候,给我们送上了这样一份厚礼。" 长老妙水吃惊地看着月圣女:"是谁?"
梅霓雅微笑起来:"绿姬。那个高舒夜忽视了的女人。她本是回纥人,为饥寒所迫,自小被卖入敦煌高氏府上为奴。但后来瑶华夫人疼爱她,那小妮子也把夫人当母亲看。后来,瑶华夫人为了除去世子高舒夜,入了我教,信奉了明尊。"长老妙水恍然大悟:"原来当年我教虏走高舒夜,便是为此?"
"是啊。"月圣女冷笑点头,"原本是要杀了他的,偏偏教王觉得他资质出众,便留下他做了修罗场的杀手。结果惹来多少麻烦......本来我们虏去高舒夜,瑶华夫人便可立连城为世子,这样敦煌城便是我们明教的一个分舵了--偏偏高舒夜在昆仑呆了十年,居然逃回来了!所有的部署一下子被弄得乱七八糟。"
说着当年的事,月圣女梅霓雅不禁咬牙:"瑶华夫人被缢死后,绿姬和总坛失去了联系--外无援助,内无同党,只好蛰伏起来。她视瑶华夫人如母,因此恨公子舒夜入骨,时刻不忘反噬,便主动联系总坛,说愿意为杀死公子舒夜尽力。可那时总坛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再顾上敦煌的事情,也只好任由那小子当上了敦煌城主。"
手指点在羊皮地图上,那里密密麻麻的底图上用朱笔圈出的,便是各处城门、水渠和兵营分布。月圣女梅霓雅赞许地点头:"难为她忍了那么久......这次终于抓到机会,把最重要的东西送了过来。"声音顿了顿,梅霓雅一扬头,"三日后,我们便直穿敦煌东去!"
长老妙水仿佛被月圣女眼里的光芒镇住,片刻后才低低道:"可即便公子舒夜离开了敦煌,我们又有地图,可敦煌驻守着十万神武军--我们如何带着这么多教徒东去?"
梅霓雅微笑起来,眼里有锐利的光:"神武军号称十万,实际兵力不过五万有余--而我从父王那里要来了五万骁骑。出其不意的突袭,对付敦煌足足有余。""什么?"长老妙水这一次再也压不住地惊呼出来,"圣女你......你调动了回纥军队攻打敦煌?"虽然梅霓雅是回纥可汗的长女、明教在回纥的教母,但若说要调动如此庞大的军队为明教东去中原开路,似乎也匪夷所思。
将手上的羊皮卷收起,梅霓雅冷笑,气势夺人:"回纥如今已是西域霸主,而中原大胤王朝内乱丛生,国力衰微,却还要灭明教,杀伤我国商旅教民无数--我父王早已窥测敦煌多年,苦于没有合适机会将其一举收入囊中,以便彻底控制这条丝路--如今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哪肯错过?"
白发苍苍的长老这一回是彻底呆住了,看着月圣女。
从霍青雷那里偷印了模子,打出钥匙开启秘柜之后,所有能找到的情报都已经秘密送出去了:水文分布图,敦煌城防图,城中兵营分布图,甚至敦煌内府的详图--都被她送到了城外明教的手上。月圣女梅霓雅派使者告诉她:在公子舒夜前去祁连山赴约决斗的时候,她便会带着明教人马进入敦煌--待杀了公子舒夜,连城便可坐上城主的位置!只为那样的许诺,她窃取了情报,力图和梅霓雅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敦煌。
然而此刻,绿姬坐在昏暗的瑶华楼里,却对着手上最后一枚银色的小钥匙发呆--这枚钥匙究竟是开启哪个柜子的?其余的钥匙都一一使用过了,那些柜子里装着不同的军机秘密,只剩这一枚,她完全不知道对应何方的秘柜。
按这串钥匙排列的顺序,这枚银色小钥匙应是最近才被霍青雷串到腰绳上去的--可究竟是开哪个柜子的?绿姬细长双眉紧蹙,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叹气声和脚步声,她连忙收起钥匙,转身看着踱来踱去的葛衫少年。被软禁在这里好几天,高连城没有了当日刚到敦煌时的那种锐气和煞气,仿佛被消磨了锋芒一样,每日在瑶华楼里心事重重地叹气,仿佛心中也在天人交战。
"少主,为什么总是叹气?"终于忍不住,绿姬道,"放心,很快你就能出去了。"
但高连城只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却是茫然,开口问了一句:"绿姨......当年我母亲。。。真的要杀舒夜?""是。"绿姬坦然回答,"夫人一心为你,自然容不得他。"
高连城的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有些烦躁地转过头去,低声道:"为什么?我又不想当城主!你们为什么要杀舒夜?"绿姬诧异地看着高连城,显然不明白这少年为何这般死脑筋:"夫人是为你好啊!谁不想当敦煌城主,安享荣华?掌握了敦煌,就控制了丝路,控制了中原和西域的命脉!少主,夫人只得你一个孩子,自然盼着你能得到一切。"
"那也不能杀我亲哥哥啊!"连城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们把舒夜虏到昆仑去当奴隶,又在他伤重时刺杀他?为了权势,骨肉相残--你们怎么连这种事都做得出?"一个耳光重重落到他脸上,将他的话语打断。
葛衫少年定定看着动手打他的绿姬,似是不可思议--从小到大,绿姨还是第一次打他!
"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质,你还不明白么?"绿姬声嘶力竭地叫起来,眼神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你还不明白夫人的苦心?就算不先下手对付舒夜,以他那样的脾气,也不会放过你--夫人只是不想让你吃亏!所以她用尽了全力,要把你推到最安全的高处去!"
高连城捧着脸,讷讷地看着绿姬扭曲的脸,觉得心里冷了一半。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绿姬看着眼神单纯明亮的少年,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质,你还不明白?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怎能容情半分?夫人费尽心力立了你为世子,可老城主念念不忘舒夜,在莺巢的金柜里留下手谕。说,如果舒夜有一日能回到敦煌,世子的位置就依然归他所有--夫人怎能不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
高连城脸色煞白,忽地喃喃:"原来他这般对我,也算公平。"
"生于帝王富贵之家,从来没有什么兄弟可言--因为权柄只得一个,手却有好几双。"绿姬抬起眼睛,眼里是阴冷决绝的光,看着瑶华夫人的儿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舒夜这般对你,真的也算自然--所以,今日你若要杀他,也是理所应当。"
她的手抬起,指着壁上那一套盔甲--这是历任敦煌城主的家传宝甲,上一任老城主死后一直放在瑶华楼里。她微笑:"不出两日,你便可以穿上这套盔甲,君临敦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连城半晌不语,忽地喃喃道,"那......你为报答母亲的知遇之恩,不顾一切一心为我--这又算什么?"绿姬猛然呆住,为这个相悖的事实而无法回答。
"其实,绿姨你是一个忠义的好人。"高连城苦笑了一下,踉跄而出。她想追出去,告诉连城两日后布置的杀局,但仿佛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她的手指握紧了那一枚银色的小钥匙,脱口喃喃:"对了......还有一个地方!莺巢的金柜!"
莺巢的金柜密函--那个历任城主用来存放遗嘱手谕的地方。
莺巢里依旧弥漫着醉生梦死的气息。歌舞才歇,绝色美人一拥而上,簇拥在年轻城主身侧,莺啼燕语,巧笑承欢,满目春光无限。但铺了雪豹皮软榻上,那人却依旧神游物外般的漠然,丝毫不理睬周围的众多美人,眼睛茫然地看着外头,瞳孔微微扩大。
公子今日又服药了吧? 美人们见惯了这样的情况,在心里暗自嘀咕,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小心翼翼地簇拥在周围,等待着公子点人侍寝。
外头的玉树今日换上了和阗白玉雕刻的琼花,一树树如雪般美丽绰约。树下无数佳丽嬉笑追逐,林间珍禽走兽徜徉出没,连檐下的沟渠里、都浸满了南海明珠--不枉他这些年来的布置,每次药力发作的时候,一眼看去,这个莺巢竟和当年昆仑大光明宫的乐园依稀一样......每次只有通过药力和幻觉,才能见到她吧?
"沙曼华......"陷入药力中的人陡然脱口呼唤,伸出手去,却触摸到了身侧一名美姬的脸,捧在手心里看着,眼神恍惚,"沙曼华,是你么?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那名美姬脸上露出庆幸的笑--在莺巢里服侍了这几年,每个姬妾都知道公子每次服药后便会胡言乱语。那个被点中的美姬回击着其余女子嫉恨艳慕的眼神,嘴里却按照惯例,轻柔地回答着最稳妥的话:"是我......我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温柔地贴过身去,周围其余美姬静静地退了下去。
"你真的回来了,让我抱抱你......"公子舒夜喃喃,忽然一把将那名美姬拉入怀里,用力抱紧。那个怀抱如同铁般冰冷坚固,痛得她几乎叫了起来。但刹那间,公子舒夜猛然一把推开她,定定看着,眼神恍惚地摇头,低语道:"不是你......不是你。你是不肯回来见我的......除非为了杀我!"
美姬从未遇到这样反常的情况,骤然呆住,惊惧交加地看着城主忽然仰头大笑。"你是来杀我的!沙曼华!"显然在药性中迷失了,公子舒夜踉跄走过来,用双臂圈定了美姬,神情恍惚地喃喃,"我等了你好久啊......久到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撑不下去了。所有人都离弃了我:墨香出卖我,你痛恨我,弟弟仇视我,父亲死了......继母她不择手段要置我于死地!十年了......我受够了。"
美姬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城主说的每一句秘密,似乎都是一把利剑架在她脖子上--她知道公子的脾气,所以只恨自己为何长了一双耳朵,要听到这不可告人的机密!
公子舒夜的眼神忽然空洞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药力的原因,瞳孔扩散开去,他猛然拉住了美姬,将她拥入怀中,喃喃道:"十年来,酒色无味,权势嚼蜡,兄弟陌路,亲情凉薄......这个世上除了死,还有什么可以渴望?我等了你很久。"
胸口的旧伤在酒力和药力中灼热起来,那被金箭射碎在他心中的青丝仿佛又活过来,蜿蜒着在血肉内生长着、蔓延着,纠缠他的身体和魂魄,十年来竟不曾放松分毫。
他用颤抖的手将那美姬拥入怀里,埋首在她发间喃喃自语。忽然间仿佛疯了一般,将她按倒在软榻上,一把扯开她的衣服,猛烈地动作着,仿佛要把这个女子融入自己的身体:"我等了你很久......来杀我吧,沙曼华。"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焚香、沐浴、更衣。在拿起那把承影的时候,公子舒夜的眼神凝聚起来,手指平平掠过剑锋,一滴血顺着雪亮的锋芒滚到了剑尖上凝聚。这把剑,还是和墨香十五年前在昆仑大光明宫当杀手时,教王赐给他的奖赏。
是最后一次用它吧?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剑佩在身侧,令姬人束发。同时传令下去,让侍从们备马,准备干粮和饮水--明日便是和沙曼华的决战之期,而祁连山距敦煌三百里,他必须提前一日出发。
那昨夜侍寝的美姬惴惴不安地捧着镜子跪在一边,不停偷窥他的脸色。
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不然这个女子不会如此不安。公子舒夜皱了皱眉,极力回想,但脑子里一片恍惚。反正有人听了不该听的话,就该让她闭嘴--他下意识地便抽剑往那美姬颈间掠去,众姬妾惊呼一片,那美姬尖叫着往后退,镜子摔裂在地,美丽的脸因为惊惧而扭曲。
"罢了。"长剑割破颈脉的一刹那,公子舒夜忽然叹气,将承影摔落在地上--反正也已是去赴死的人了,还在意这一点儿秘密不成?他挥手令那一群受了惊吓的姬妾各自回去,自顾自地整衣起身,最后一次检视身侧所有东西,便欲举步外出。
目光停在那金柜上,公子舒夜神色变了变,仿佛终有什么难了之事,令他犹豫着站住了脚。许久,他走到窗边,从案上提起一支紫毫蘸饱了墨,迅速写了几行字。仿佛多年有无数话未曾说,公子舒夜急速写着,眼里有难以抑止的光芒。但尚未成书,陡然又抓起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
手里抓着笔,却仿佛有千斤重,任凭心中山呼海啸,竟不能书一字。
最终,他在雪白的云版纸上缓缓写了两句话,便搁了笔,打开金柜,将最后一张信笺放到了那一叠信上,凝视半晌,重重关上柜门。拾起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去。
外面静悄悄的,所有姬妾侍从都被他摒退了,初冬的阳光淡淡地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辉煌灿烂,莺巢里万树琼花绽放,一树树如冰雕玉琢,美丽华贵不可方物。那是他镇守敦煌十年,倾尽心力布置的奢华销金窟。
"哈哈哈哈!"公子舒夜陡然在空无一人的莺巢里大笑起来,拂袖离去。他白衣白帽,只牵了一匹白马,从侧门悄然而出,不曾惊动一个人。他穿过那些玉树琼花、雕梁画栋,扬长而去,不曾回头看上一眼,仿佛那些富贵奢华在他身后如尘土般簌簌而落。
霍青雷今日没有去瑶华楼。不知为何,这个直爽粗鲁的汉子内心隐隐不安,似是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他摸索着腰间的一串钥匙,看到最新串进去的那枚银色小钥匙--这是那一日在莺巢,看到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之时,公子舒夜交给他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敦煌城主。"
一想起当日公子说的这句话,霍青雷只觉心底有冷气冒上来,腾地跳起来,向莺巢奔去--高舒夜,高舒夜,你又想捣什么鬼?说出这么不吉利的鬼话来!
他一路走来,午后的莺巢居然空空荡荡,所有佳丽都躲在自己的闺阁里,不敢出来--应是得了公子的命令吧?霍青雷是城主心腹爱将,不受拘束,便直闯金屋密室,大声叫着高舒夜的名字。但里面竟也是空无一人。
城主喜做长夜之饮,往往日中才起。可如今人却去了哪里?
他有些踌躇地张望了一番,准备退出,然而在拉上门时,脚尖忽然踢到角落里的一个纸团。霍青雷展开那张揉皱的纸,只看得一眼,脸色忽然大变。"高舒夜你这个混蛋!"他大叫一声,直震得四壁簌簌,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莺巢终又安静下来。装饰着金箔明珠的窗口,美姬们好奇地观望,但多年来的调教让她们养成不问任何事情,只听从公子吩咐的习惯,只看了一眼,便回到了各自华丽的阁楼里,继续弹琴歌唱,打发漫长的时光去了。
这样的寂静中,一袭绿衣跟在霍青雷之后,悄无声息地飘入了金屋密室,警惕地张望。"就是这里了......"终于发现了门后嵌入墙壁的秘密金柜,绿姬舒了口气,拿出那枚仿制好的银色小钥匙,"且让我看看,到底高舒夜在这里还留了什么伏手?"
明日日出之时,待高舒夜远离敦煌,月圣女便要带领明教进入敦煌--霍青雷如果追着高舒夜而去,城里失去大将,更是守备空虚,简直可一鼓拿下。只是......刚才霍青雷在地上又捡到了什么?只看得一眼便那样失态?
绿姬心里有重重的疑虑,小心翼翼地用银色钥匙插入锁孔,咔嗒一声,打开了那个历代敦煌城主存放最机密物件的金柜。
"连城二弟如晤"--打开金柜,柜门内侧赫然刻着这样几个金色的字!
绿姬脱口低呼,不可思议地看着柜门内刻着的字--那分明是公子舒夜的字迹!他早就料到连城会来打开这道金柜?这是他留给连城的信?
金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白玉管子,飘出笔墨的清香。
玉管上雕刻着隶书的"墨"字,底下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做工细致、竟似大内御用之物。绿姬用颤抖的手抽出一根白玉管,每一根白玉管里,都有一页薄薄的书信,按照日期先后被码放在金柜里。
最早的一根,是景帝龙熙八年--正是老城主去世,连城被送往长安帝都的那一年。
"谨遵君之嘱托。敦煌路远,勿念。与君今生为兄弟,刎颈沥血而已。今以幼弟相托,必不相负。连城在彼吾当保其平安,潜心教以文武谋略之道,以成大器。"
一支支玉管整整齐齐排在那儿,报告着敦煌质子高连城在长安的种种事情:何时学艺,何时习武,何时学习兵法谋略......每月一封,十年来竟从无间断。最后的一根,是半个月前寄来的--正是连城从长安返回敦煌的那一天。
"依君之意,已令连城携圣旨返回敦煌。君何打算?竟真欲让位于彼耶?蠢之甚矣!生于帝王富贵之家,虽亲兄弟亦如世仇。君多年来施恩于彼,不知其日夜欲斩君首级以报母仇乎?我速来敦煌,君少等。"
最后一根玉管后面,是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来,竟是一本杂记。该是公子舒夜镇守敦煌十年里陆续写下,详细记录了丝路上西域诸国的强弱动向、诸王性格弱点以及城中政务管理得失、神武军诸将品性。一一提及何人可用、何人须留意、何人又须及早处理--事无巨细,竟是整整一本军政提要。
最后一页墨迹犹新:"敦煌为丝路要冲、东西命脉。大胤衰微后,诸国皆虎视眈眈,尤以回纥为甚。十年来为兄为保一方平安,已然竭尽全力,今重任落于弟肩矣。霍青雷自幼为高氏家臣,勇武率直,深孚众望,弟若以其为兄之旧臣而见疑,则无异于自断臂膀。可令其与绿姬成婚,示恩于彼,完其心愿之余亦可收为己用。诸事繁杂,不及一一细述。望善视百姓,珍重自身。兄去矣。"
绿姬怔怔看着,忽然间似失了神志,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些书信:"一定是假的......是假的!一定是高舒夜那个家伙伪造来骗连城的!"许久,女人忽尖利地大叫起来,发疯一样将所有玉管摔到地上,用脚踩踏。
玉管摔落后,金柜内侧现出另外两件东西:象征敦煌城主身份的黑豹紫金冠和玉玺。那两件东西静静摆放在锦缎之上,似是等待着新的主人。
黑豹紫金冠下压着一张雪笺,墨迹未干,上面只得两句: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狂躁不安的绿姬猛地安静下来,静静凝视着这两句诗,忽然眼里滑下泪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这里的每一封信,都将她内心执拗偏信的那个说法击得粉碎。她错了么?这些年来,她一直错了么?一直在权欲中争夺,继承了失去夫人的偏执,竟然还不如连城那个孩子看得真切。
可是明日,敦煌便要迎来前所未有的灾难了吧?她居然为一己之私,将整个敦煌出卖!如果连城那孩子知道他的绿姨做下这等事来,他还会当这个城主么?
她呆呆看着满地的玉管,眼神激烈地转变着。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忽地拿着信笺,转身向瑶华楼跑去。
敦煌城口,守城士兵诧异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将军,纷纷回答没有看到城主。霍青雷一想便知公子舒夜定然便装从侧门而出,当下掉头策马狂奔。
他在茫茫大漠里追着,奔得不辨方位,从日中一直追到了日落。风沙呼啸着刮到脸上来,他已追出城外一百里,却没看到一个人。
"高舒夜!他妈的蠢材!"他猛然大叫起来,目眦欲裂,忽然跳下马将头撞在沙丘上,失声痛哭,手心里那一张揉皱的纸被握得浸满汗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响把整个敦煌扔了么?以为老子会听连城那个黄口小儿的话?"
霍青雷下马四顾,不知公子去了何处。他却不知他所追出的方向,和公子舒夜所去正好相反,如何追得上?这个粗鲁汉子却锲而不舍,正上马准备继续追出时,忽然惊住了--一百里外,隐约有黄尘腾起!在离敦煌三百里开外处,竟有一支大军奔袭而来,马衔枚、人静默,在风沙中悄无声息。看方位,竟是绕过了嘉峪关,从弱水和居延海过来的。那条路,是敦煌去回纥牙帐的必经之地。
--回纥要向敦煌出兵?那一瞬间,仿佛有冷电沿着神武军统帅的脊椎蔓延。他再也来不及想别的,霍然回身,狂奔向百里外的敦煌城。
九、祁连
朝阳要跃出天际的时候,长老妙水站在祁连山下,目送白狮驮着星圣女走上雪峰去。
想到此去星圣女或许再也无法生还,老妇眼里也有不忍的光。想多嘱咐一些什么,却遇到了沙曼华空洞茫然的眼神,她一惊--星圣女已经被月圣女施了慑心术,这个咒术不到一箭射杀高舒夜,只怕是无法解开。
沙曼华幼时从苗疆来到昆仑,孤苦无依,便是她半师半母地一手带大。对沙曼华,她心里也有一份特殊疼爱的,因此,此刻止不住地担心:这一次,若星圣女失败倒也罢了,因为高舒夜必然不忍心对昔日恋人下手;但若万一真的杀了高舒夜,不知又是何等情状!只怕,不只像当年两年无法握弓而已。
教中三圣女里,月圣女梅霓雅野心最大,手段最刚毅,背后又有极大的靠山,是故力图排挤他人把持教派,十年来已渐渐将日圣女苏萨珊打压下去,所虑的便是这拜月教神女出身的沙曼华--梅霓雅这一次将失去拜月教背景的星圣女作为棋子,虽是得了教王指令,只怕更多也是为了铲除异己吧?所谓明尊子民,原来也不过如此。
长老妙水打了个寒战,忽然间对于教中种种有了说不出的疲倦。
沙曼华带着白狮飞光,消失在祁连绝顶的冰雪中。东方的朝阳升起,雪山上到处是一片刺眼的金光。长老妙水眯起眼睛,忽然觉得眼里有点刺痛。此时她看到一点黑影从西而来,跳丸般掠过冰川河谷,直奔绝顶而去。
该是敦煌城主高舒夜准时赶到了吧?
祁连去敦煌三百余里,如约战在日出之时,他非得连夜赶来不可。也不知公子舒夜出于什么打算,竟要把决战提前半日。逼得月圣女梅霓雅不得不临时下令,让蛰伏居延海的军队冒着危险昨天白日里行军,赶去敦煌。
今日日出之时,这边决战的同时,月圣女带领明教教徒和回纥军队也该开始攻城了吧?
西域霸主回纥终于忍耐不住,要向中原的大胤王朝开战了。而明教......他们为之付出生命和灵魂的明教,说到底,只不过是诸国争霸逐鹿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长老妙水笑了起来,白发在冰风中飘扬,眼神暗淡--人各为己,毫不容情。翻手为云覆手雨也罢了,只可惜沙曼华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那个单纯宁静、毫无野心的少女,就这样被各方势力撕扯着拿来殉葬。一想到此处,老妇心里就隐隐作痛,一瞬间,几乎有了不顾一切去将雪峰上的可怜女子带走、就此远走高飞、离开江湖的念头。
一念之间,那个影子在冰川上几个跳跃,已到了山腰。忽然长老认清了来人,眼神一凛、脱口惊呼了出来:"什么!来的......不是舒夜?"
白狮跃上祁连绝顶之时,红日一跳,恰从沙漠尽头升起。雪峰晶莹剔透,染了微微的红光,那种凛烈,竟叫人不敢逼视。
沙曼华的眼睛却是空洞的,毫不回避地直视冰上日光,漠无表情。她静静坐在白狮上,任雪山天风吹起她的长发,手里抓着银色的弓和金色的箭。箭尖在日光中反射着一点冷冷的光,有一种不祥的锐意。
风吹起,积雪纷扬落下。就在积雪扬起的一霎,她闻声辨位,猛然回首,一箭射去!
轻微的裂帛声,一角黑衣从飞雪中飘落。来人显然没有料到尚未正式开战,一照面就被如此袭击,一连在半空中换了几次身形,才堪堪避过那一箭,飘落在一根冰柱上。黑衣来客的靴子踩着的那根冰柱不过手指粗细,却居然不曾断裂。
黑衣男子远道而来,点足于冰川之上,一眼看到了雪中张弓射箭的女子,眼神一凝,脸色瞬间有些复杂。十年了......和舒夜一起离开昆仑光明顶已经那么久,以前那个十几岁的明丽少女已然成长了很多,唯独执箭时那般冷厉的眼神,却是丝毫未变。
"沙曼华!"他叫了一声,看着她转过脸来--他期待着她的惊讶表情。然而回应他的,依然是一支呼啸而来的金色利箭!
沙曼华脸上毫无表情,一看到黑衣男子掠上了冰川,想也不想地搭箭弓上,随着他的身形移动一连串地射出箭来。在他半空身形变换,旧力已尽、新力未发的时候,那一支支金色利箭便呼啸着飞去,意图将他的动作钉死在空气里!
"我不是高舒夜--我是墨香!你不认识了么?"落到地上时,他手里已抓了七支箭,而肩上也多了一道血痕。黑衣男子震惊于沙曼华脸上漠然的表情,举手大呼,"先别发箭!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非常重要的事......听我说,先别发箭!"
沙曼华似乎根本没听见来人的话,手指微微一动,这次居然同时有五支金箭出现在她的指间!沙曼华坐在白狮背上,身形一动不动,眼神凝聚起来。她的指尖却在不停微微移动,调整着五支金箭的箭羽,转动箭尖,锁定雪地上那个黑衣男子的方位。
"天罗箭?"墨香见过这种手势,一惊之下拔剑掠起。就在他身形一动的刹那,那五支金箭几乎是一瞬间呼啸而至--如金色的天罗地网迎头罩下,封锁了他可能移动的所有方位!
墨香再也顾不上说什么,立刻挥剑格挡。只是一刹那,"叮叮叮"五声急响,黑色的蛟龙忽然从金色罗网里挣脱。墨香滚了一身的雪,伤口的血在地上画出殷红的可怖痕迹。
在脱出罗网的刹那,他以手按地,挺身跳起,却立刻转头厉声喝止:"别放箭!先听我说!十年前勾结七大门派出卖明教的人是我,而不是舒夜!我是中原武林的卧底,我出卖了兄弟!不关舒夜的事!你错怪他了!"
白狮飞跃在冰峰上,在对方说出那么一段急促的话时,沙曼华屈指拉弓,已经射出了无数道箭气,和黑色的墨魂剑碰撞着,发出尖锐的响声。她脸上毫无表情,睫毛却不为人觉察地微微颤抖着,眼神也极力挣扎。但仿佛被看不见的引线操纵着,她凝视着墨香的身形,手上却丝毫不缓地一箭箭射出。
墨香几乎是拼着性命,才抢说了那一番话。然而令他震惊的是,对面那个白衣圣女的脸上居然没有丝毫表情--沙曼华怎么会这样?她根本不在乎舒夜是不是背叛?她只是听从教王的命令来杀一切和明教为敌的人?她对于明教竟如此忠心?原来他所想的一切都错了。
他一开始就没有把那番刺耳之言当真。多年的兄弟,他深知高舒夜的性格,又怎会轻易被那几句话冷了心肠?他知道高舒夜是极力想赶他离开,于是借口退出,半路上便拦截了信鸽上的那封战书。死亡之约赫然在目--从十多年前开始,在沙曼华面前,那小子就毫无还手之力!自己怎可让他径自来送死?
他来不及多想,便擅自改动了上面决战的时间,代替舒夜,提前来到祁连山。他本想尽力化解十年前那一场误会--那是他曾经欠高舒夜的一笔债,为了偿还这笔债,他不惜以身犯险。然而,沙曼华居然毫不动容?
"高舒夜啊高舒夜,看来等一会儿你赴约的时候,是死定了。"墨香喘着气从雪地上站起,看着三丈外面无表情、凝神发箭的女子,仿似下了什么决心,忽地冷笑起来,"好啊!既然她无情,你何必有意!我替你杀了这个女人便是!你一心想死在她箭下,可若哪里也找不到她,你便死不了是不是?"
冷笑中,昔年修罗场第一杀手猛然腾起,手中黑色长剑带出一道凌厉的寒芒,弧形展开,瞬间将射来的六道箭气全数拦截!在力道相击的一瞬间,沙曼华微微一震,虽然脸上依旧漠无表情,眼神里却有一瞬欣慰的神色。她的手继续勾着弓弦,凝聚气劲,手指间却已微微发抖,似乎内心在天人交战,极力挣扎。
兔起鹘落,只一眨眼之间,两人便交换了无数招。墨香的黑衣上已经有六处见血,其中两处深可见骨;沙曼华似也已经力竭,虽然脸上依旧戴了面具似的漠然,却气息平和起来--只是仿佛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支持,丝毫不顾身上伤痛疲惫,依然对他连下杀手。
风雪中墨香看不清楚她的眼神--随着决斗的越来越烈,沙曼华虽然面无表情,眼里的挣扎苦痛却已到了极限。在她漆黑的发隙里,三枚金针没入处、已渗出了细密的血丝。
又是一轮交锋。两道气劲对撞,积雪猛烈地飞扬起来,湮没了两人的视线。就在视线受阻的一瞬,墨香欺近一丈--他曾是西域最出色的杀手,只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判断:箭法利在远袭,必须尽快拉到近身搏击的距离,才能扭转当前的劣势。
墨香从积雪中冲出的刹那,白狮仿佛察觉了他的意图,也同时往后跃去。后跃中,狮背上的白衣少女忽然一震、眉间闪过一丝血气,在风雪中忽地弃了银弓,双手交叉胸前如抱满月,缓缓做出了一个虚空拉弓的姿势。
"月冰疾风箭!"墨香身在半空,看得这般弃弓的姿势,骇然低呼。
那是集中了体内所有真气,凝成一支虚幻的箭气,一击之后,全身力竭,故此这一击也力求格杀对手于一刹那--他从未想过沙曼华居然奋不顾身到了如此境地!星圣女真是要置他于死地?
那一箭无形无质、穿破空气呼啸而来。他身在半空根本无法躲避,忽然一声长笑,手中墨魂对准了白狮上的女子,急电般掷出--那是逆着无形箭气的另外一箭!
"快躲呀!"在射出那一箭后,沙曼华立刻委顿。然而射出最后一箭而力竭的她,却似乎清醒过来了,钉入脑中的金针仿佛受到某种压力,急速涌出血丝。脸上面具般的漠然终于消失,仿佛忽然认出对手是谁,沙曼华惊惧万分地惊呼:"墨香,快躲!"就在她发出惊呼的一刹那、脑后的黑发中迸射出三道血丝。金针反跳而出,没入白雪!
那一声惊怖的叫声传入耳中,墨香心头一惊,出手便缓了一缓。
那一刹那,他只觉风雪穿透了他的肺腑,冷入骨髓。鲜血在雪中迸射开来,凝成触目惊心的图案。依稀中,他看到对面的女子也从白狮上跌落,委顿于雪中。终于......还是没能杀了她么?墨香苦笑,神志却渐渐恍惚。
"墨香,墨香。。。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么?"耳边忽然听到熟悉而久违的声音,他费力转过头,看到沙曼华在雪地上挣扎着向他爬来,脸上血泪交织,隐隐露出狂喜,和片刻前漠然的脸色截然不同。
方才,难道是被控制了神志?他想起教中秘法,明白过来。
没来由地觉得一阵释然,他不由微笑起来,重重点了点头:"我为了说这一句话......连命都押上了,还会......是假的么?"那样短促的一句话,却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但他必须要说......必须要说!十年了,他如果不对沙曼华说出真相,便永远欠了一笔债。他欠高舒夜的,便永远还不清了。
听到那样的回答,泪水从那张熟悉的素颜上长滑而下,凝成冰珠。那把墨魂剑插在沙曼华左肩上,从颈后斜穿出来,脑后针孔里的血汩汩涌出--但那个女子却毫不觉得痛苦,脸上焕发出了欢欣而舒展的笑,仿佛一株冰上怒放的雪莲。
真的......真的很美啊。连大胤后宫都没有与之比拟的笑颜吧?难怪舒夜那小子十几年来癫了一样地惦记着......墨香怔怔看着那个女子,忽然叹了口气。
他捂着胸口,终于支持不住,重重摔倒在积雪里。
长老妙水奔上绝顶的时候,疾风暴雨般的一轮交手已经结束。
看到了倒在雪中的黑衣来客,老妇的眼神忽然因为震惊而凝聚--是墨香?竟然是墨香?代替高舒夜来赴约的,竟是十年前同时失踪的墨香!
昔年生死相许的两位少年挚友,今日竟然热血犹在么?
黑衣来客倒在了自己的血里,似是陷入了半昏迷的境地;而那把墨香剑,却插在星圣女身上。竟是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长老妙水从袖中抽出金色的软鞭,缓步走向杀戮过后的战场。
"长老,别杀他!"沙曼华尚自清醒,一见教中长老上了山顶,立刻惊呼起来,挣扎着摸到了那把银弓,站了起来,挡在墨香面前,"他是舒夜的朋友,你不能杀他!"
长老妙水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圣女,忽然叹了口气--依然是这样的脾气啊......这个从苗疆来的最小圣女,对于爱恨一直都是如此单纯。她并不信仰明尊,也不信奉月神,她只听从自己内心的意愿,只要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不考虑其他。就如她只知眼前这人是舒夜的朋友,却不在意他的任何其他身份。
而群狼撕鹿,这样的人,在如此的世间里注定是被牺牲的吧?即便是所谓明尊的子民,其实不过也是一群嗜好权力和鲜血的恶徒罢了!
那一瞬间,老妇心中一痛,忽然觉得多年来的信仰轰然倒塌。
"好,好。我不杀他......"长老妙水长长叹息着,松开了手,上去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子,"你快坐下,可怜的孩子,你的血流得太多了。"
沙曼华却不肯坐,执著地看着远处敦煌的方向。血不停地从她颅脑中沁出,但随着血液的流失,记忆却在激烈的挣扎中逐步恢复。她遥望着敦煌,梦呓般说道:"不......我要看着他来。舒夜他、他就要来了,是不是?"说到这里,她只觉全身微微颤抖。
十年飘忽如一梦。梦醒之时宛如隔世,却不知相见还能说些什么。
或者,此后干脆离开明教,跟了他去敦煌?十年前她便应该跟了他去,但阴差阳错,她一箭射穿了他的胸口。此后天涯相隔,如今虽迟了十年,但以后的岁月想必还很长吧?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她每一念及,就觉得无法呼吸。
长老妙水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泛起嫣红,忽地叹了口气--已经想起来了么?什么金针封脑,什么慑心术,最终都还是败给了人心强大的念力啊。在痛苦挣扎中射出那一箭后,星圣女终于将一切该记起来的都记起来了吧......如今却是这样的局面......
看着日头慢慢移到正中,老妇忽然吐出了一句话,将沙曼华所有幻梦击碎:"高舒夜如果是来赴约了,那么如今月圣女也应该已经带着五万回纥人马,将敦煌灭了吧?"
沙曼华浑身一震,想起这句话的深意,脸上刹那间褪尽了血色。
原来是这样!二姐姐用慑心术控制自己,将舒夜引来祁连就是因为这样?梅霓雅要奇袭敦煌,将这个丝路要冲收入回纥手中!所以,她将自己当作棋子,将舒夜调离了敦煌!她急急转身,在雪山顶上举目望去,果然看到极远处腾起的漫天黄尘,似乎有大股人马在来回驰骋。
"月圣女此次计划极为机密,连我也是临时才得知她要借兵回纥攻打敦煌。可她千算万算,一定没想到墨香会代替高舒夜赴约。"仿佛有些感慨,老妇长长叹了口气,"这一下,我也不知舒夜还来不来赴约?来了又会如何?还是不要来才好,或许他已经觉察了回纥的异动,所以让人代替赴约而自己留在了敦煌?"
沙曼华忽然全身一震:如果舒夜来赴约,看到墨香被自己重伤,敦煌又落入明教和回纥手中,他会不会......会不会觉得她是故意引他入彀?如果明教和回纥灭了敦煌,毁了他的故土,烧了他的家园--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还有什么余地再度相见?十年前,他被出卖,含冤莫白;十年后,却是她被当作棋子!命运狰狞的利爪始终紧扼着他们的咽喉,始终不给他们半分机会!她不敢再想下去,脱口惊呼起来,用手捂住了头,浑身发抖。
"可怜的孩子......" 看到女子恐惧的脸,老妇眼里也充满悲悯,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教王他们不过当你是一枚棋子啊......连我也不过是一枚棋子。那些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只顾自己争夺,谁会顾及棋子的感受?"
沙曼华身子不停颤抖,说不出一句话。血不停从伤口中涌出,结成冰,她感觉自己的神志都慢慢恍惚起来。但她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祁连山下的来路。舒夜......不要来,不要来!但愿你察觉了梅霓雅的计划,并未离开敦煌!
老妇抚摩着她的长发,爱怜地看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沙曼华,你太天真了......那些机心权谋,你一辈子都看不穿啊。我一手把你带大,却眼睁睁看着你一次次受苦。唉......你这样的孩子,根本不应该置身江湖和天下纷争。"顿了顿,长老沉吟着,仿佛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嘴里却问出了这样的话:"梅霓雅下令:一旦决战完了,便要我带你回去--你还要回去么?沙曼华?"虽然神志逐渐模糊,可星圣女依旧一震,微弱地挣扎着,极力摇头表示反对。
"那么,可怜的孩子,我带你回你的故乡去,好么?"长老望着东南方的天际,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明尊度世,怎么会是这种度法呢?不该是这样......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我实在也厌倦了做一枚棋子......这把老骨头,就埋到岭南的瘴气中算了。"
沙曼华眼里蓦地闪过了一道光,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力气回答。神志慢慢从她身体里离去,她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皑皑雪山下的苍茫大漠,模糊的视线里,忽然看到山下极远处一个淡淡的影子,如风般掠来。即便多年未见,她依然一眼认了出来。
他来了?他终归还是中了梅霓雅的调虎离山之计,离开敦煌来祁连山了!
那么,敦煌要万劫不复了吧?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见面的余地了。泪水从她眼角长滑而落,滴滴凝成冰珠,她绝望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影子,却说不出一句话。神志在慢慢消失,一阵急怒攻心,一口血吐在了白衣上。
"他来了!"雪峰上长老妙水也看见了那个影子,低声惊呼,"我们走!"
白狮低吼了一声,跃过来驮起陷入昏迷的主人,如跳丸般消失在冰川之后。
十、兄弟
太阳高悬于冰峰之上,冰雪璀璨晶莹。四围狂风呼啸,祁连绝顶上居然没有一个人。而雪中纵横交错的足迹,断裂一地的冰,无不显示着片刻前这里刚有过怎样的生死拼杀。
白衣来客是以风一样的速度掠上雪峰的,在一眼看到峰顶景象的时候,却仿佛化成了岩石。一行兽类的足印混杂在人的足迹中,向着东方远去;而冰雪上满是结了冰的血,黑衣男子脸朝下匍匐在血和雪里,一动不动。恍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看着远处还没消失的白狮影子,他立刻就想拔脚追出,但脚绊到了地上黑衣人的身体,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追上去的企图,跪倒在雪地里扶起了重伤的人。
"墨香!墨香!"公子舒夜一把抓起那个雪地里的黑衣人。那个人胸口上血肉模糊,仿佛有利箭对穿而过。看着这个本该回到长安、却出现在这个雪山顶上的人,他失去理智地破口大骂:"你这只疯狗!他妈的又多管闲事!"
来不及多想,他伸手到墨香衣服夹层里摸索着,从狼藉血污中抽出一片碎裂的金色布帛--映着朝阳,竟有一种透明的光芒。公子舒夜忽然间长长松了一口气。天蚕衣!
那是修罗场当年发给最优秀杀手的护身软甲,用昆仑雪山上的冰蚕丝混合了密银织成,可以让杀手们在刺杀中保证自身的安全--在十年前逃出光明顶那一夜,也就是那一件天蚕衣,救了他的命。
那家伙是穿着这件软甲来的......原来,还不算笨到家。
清理伤口、取药、止血、包扎,用冰块来暂缓胸口过于激烈的血流。一度心脉停顿了,他便孤注一掷地将手放在断裂的肋骨上,用力按压,一直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重新跳动。虽然长久没有做过这些事了,但这种本能依然烙印在他灵魂里,处理严重伤势的手法依然熟练。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甚至无暇抬起头来,去看白狮离去的那个方向;或者看看三百里外敦煌城头腾起的黄尘。除了咬紧牙关和死亡争夺着挚友的生命,他顾不上别的--就像十年前墨香一次次将他从死亡边缘带回一样。
包扎完毕后,他虽想立刻带墨香回敦煌治疗,却不敢移动他的身体。因为多年的经验让他明白这样严重的伤势,即便是高手也需要绝对的静止。他抬手按住墨香后心的几处大穴,将真气源源不断输入体内,护住他微弱的心脉。
他没有料到,如今已成为"鼎剑侯"的墨香,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些年来分别处于帝都和敦煌,两人身份日渐显赫,身处的境地也越发险恶。习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他,也已经渐渐失去了当年那份肝胆相照的刎颈热血,内心猜疑渐生。
前日在莺巢对墨香说的那番话,虽是为了激他走而故意冷言相向,然而,那些疑问,难道他平日心里就从未出现过么?或许,墨香对自己也不是没动过猜疑的念头吧?可在看到他即将赴这个死亡之约的时候,那个曾经出卖过他、也救过他的挚友,却毅然跨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代他受了这支箭。这一箭,已将所有撕裂的东西都弥补回来......
日头从祁连雪山顶上缓缓向西移动,影子从一点开始慢慢拖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墨香的手指动了一下,内息转强。果然不愧是修罗场里的第一杀手,这个千锤百炼过的身体,即便受了这样的重伤还复原得如此之快。
墨香身子往前一冲,用手撑着雪地,吐出一口瘀血。失去血色的嘴唇开合着,焦急地要说什么却终归没有力气,只好先安静下来,暗自调动全身血脉,积攒力气。
"不要说话!"公子舒夜发觉了他的意图,一掌按在他后心,怒斥,"快推宫过血,自己调息,这样我才好把你弄下山去看医生!"
"别管我!"墨香却忽然拼了全部力气,大叫了一声。血随着他不惜一切的怒吼喷溅出来,星星点点,黑衣的鼎剑侯咆哮起来:"回敦煌!快回敦煌!我听妙水说,回纥大军今日要突袭,咳咳......你若不赶快回去......"
公子舒夜一惊,回头看向百里外的东南方--那里,黄尘漫天,战云密布!这样的声势,决不是区区明教可以做到的。回纥突袭敦煌?回纥今日真的突袭敦煌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从雪地上直跳起来,凝望东方。
"别管我,快、快回敦煌!"黑衣上染满了血迹,冰渣子簌簌掉落,但墨香的语气却斩钉截铁,"从日出到现在,已经快一天了......我怕敦煌......落入回纥手里。这分明是调虎离山......妈的,我们、我们居然都中计了......"
公子舒夜微微发抖。极目望去,东南方战云密布,隐约显露出战争的激烈和残酷。
回纥的狼子野心,他十年来无日无夜不在枕戈待旦地提防。然而只因沙曼华......只因那个女人的忽然出现,令他发了狂一般把一切都抛下,落入了对方的计算。可墨香......那个身经百战、权倾天下的鼎剑侯,居然也昏了头?
"敦煌,咳咳,敦煌守军不过五万......但看对方声势,决不在神武军之下。猝然发难,而军中无帅,群龙无首......我怕、我怕敦煌就要......"墨香只在绝顶上俯瞰远处的黄尘,断断续续催促,忽然间急速做了一个动作,似乎将什么东西吞了下去,"咳咳,丝路要冲若落入回纥手里,中原局势就不受控制了......你别管我,赶快回去......"
"你这样的伤势,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眉间也是烦乱至极,厉声道,"你这个疯子!为了权势不要命了么?我带你回去!"
墨香忽地笑起来,停息了片刻,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话:"她被带往南方苗疆去了。不快点儿,就追不上了。"
公子舒夜一惊,呆住。鼎剑侯脸上也有感慨的表情,用手撑住雪地,慢慢站起来,带着满襟的鲜血,抬手指了指南方,又指了指东南的敦煌:"你要去哪一边?咳咳,还是......留下?必须快些作出决定,没有时间了!"
夕阳如血,将冰峰映照得晶莹剔透。绝顶之上,两名同生共死的挚友默然相对。
远处战云密布,烽火连天,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不远处,是那袭再度逝去的梦里华衣,他毕生的至爱。而眼前,却是为自己赴约、伤重垂危的朋友。一边是多年的夙愿和梦想,一边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而另一边,却是在战火中燃烧的故乡和家园!孰轻孰重?如何取舍?
雪地上犹自有血点点泼洒,结了冰,宛如一朵朵火红的曼珠沙华开在雪峰之上,凄厉而诡异,暗示着不祥的结局--沙曼华......沙曼华!我又一次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内,错过了你。
那一瞬间,公子舒夜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掌捏紧,透不过气来。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忽然如此突兀地压下来,几乎要将他的心智和脊梁压碎。无数声音在心里呼啸、挣扎、怒吼,那样激烈的争夺在刹那间几乎把他的心撕裂开来。
但他的眼睛从第一眼看到,就无法从远处的黄沙战火上移开。虽然看不见战况,可那些哭喊奔逃的百姓和奋勇血战的军队,却是历历浮现在了眼前。那般重压之下,他嘴里说不出话,却向敦煌的方向不知不觉地移出了一步。那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步。
"哈哈哈......"墨香大笑起来,瞳孔忽然奇异地扩散,情绪异样地高扬起来,"世事艰难啊,舒夜!你可知今日?莫怨我当年对你不起。"
他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公子舒夜,眼里有一种奇异的笑,坦荡而澄澈:"这回好了,我们扯平了!当年累你受了一箭,我今日还你一箭;我那时出卖了你一次,你今日也扔下我一次--总算扯平了!我们回敦煌去吧!"
黑衣的鼎剑侯以手按地,跃下了冰川--那样迅捷的动作,几乎看不出是一个重伤的人。怎么......怎么墨香他一瞬间还能爆发出如此精力?这样严重的伤,即便是武林高手也无法举步吧?难道他这几年来又练成了什么功夫,能短时间内恢复自己的体能?
在公子舒夜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时,鼎剑侯已奔向了山脚他来时骑的那匹黑色骏马,翻身而上,大声招呼道:"快走,回敦煌去!迟了我们又要准备打一场收复战了!"
来不及多想,公子舒夜飞身掠上自己那匹大宛名马,冲下山去。
一黑一白两骑如闪电般,冲向远处战云密布的敦煌。
大宛的夜照玉狮子马和天山的乌电骓,都是万里挑一的名马,日行千里。此刻并肩驰骋在酷热的大漠里,宛如疾风闪电。
黑衣的鼎剑侯在疾驰中一直没有说话,紧紧握着马缰将身子贴在马背上,神志似乎有些恍惚,脸上居然没有露出重伤的痛苦之色。几个时辰后,敦煌在望,鼎剑侯从马背上直起身,不动声色地探手摸了摸伤口,一手的血。但他脸上依然没有显露出丝毫苦痛,从怀中摸出一物,再吞咽了几颗,便只管尽力策马前奔。旁边公子舒夜的眼睛定定盯着前方滚滚黄尘,瞬也不瞬,剑眉蹙起,恨不能一步跨到敦煌城下。
风沙猎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那匹夜照玉狮子马被他催着一路狂奔,半日内从祁连疾奔三百多里,此刻也已经累得口吐白沫。风沙中传来血的腥味,耳边也依稀听得到刀兵相接的刺耳声音,急奔中,公子舒夜发觉地上的死人越来越多,已经入了战圈。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敦煌城外十里,全成了战场。
刚掠入战场的边缘,看到层层叠叠的兵甲和如林的云梯、投石机、火炮,公子舒夜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为了这一场突袭,回纥至少出动了五万人吧?
自己不在,霍青雷那家伙仓猝之间,能指挥神武军抵挡这样的进攻么?
然而,一想到此。他的目光落到敦煌城头,就看到回纥的三面大纛已矗立在上,猎猎飘扬!一名全副戎装的回纥番将按刀站在大纛下,带着铁盔,穿着短铠,威风凛凛。那赫然是几年前被他击退过的回纥大将额图罕!额图罕身边站着的,却是回纥公主、明教的月圣女梅霓雅--这绝对是一场深思熟虑的进攻,回纥是决意要对大胤王朝用兵了!
那一瞬间公子舒夜几乎失声惊呼出来--不过一日,敦煌城已经被攻陷了?
"舒夜!"失神的刹那,他听到墨香唤自己。黑衣的同伴脸色苍白、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却不出声地抬手指了指城头,再比了一个"杀"的姿势。
联手刺杀额图罕?公子舒夜在马上微微一怔,看着墨香。他们两人虽然出身修罗场,昔年纵横西域,也曾联手行刺过诸国王室,但如这般直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却依然是从未冒过之险!墨香重伤在身,居然还敢提出这般大胆的建议?
"十年来你养尊处优,到底还行不行啊?或是不敢?"墨香勒马,躲避着乱兵,忽地大笑起来,"如果不敢,这次我来‘明杀’,你做‘暗刺’便是!"
自从修罗场一起当杀手开始,他们两人联手行刺时向来一明一暗,配合得天衣无缝。明处之人冒的风险极大,要吸引住对方全部的注意和武力;而趁这个机会,暗中的真正刺杀者便能将目标一举格杀。
"他妈的见鬼去吧!"一语相激,仿佛一碗烈酒直灌下去,敦煌城主扬声大笑起来,胸中腾地有火焰燃起,眼里有多少年未见的豪情和杀气,"纵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明杀’这么出风头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小子来做!"
长笑声中,公子舒夜策马冲入了战团。承影如闪电般连续腾起,所向披靡。冲不过十丈,白衣上便已溅满了血。然而万军之中,三尺青锋毕竟有限,一连斩了十余人后,他干脆收了剑,劈手从一名步卒手里夺下一柄近一丈长、六十斤重的斩马刀来,挥手便是雷霆一击!
"那小子被激出杀气来了啊......真可怕。"站在原地的墨香有点儿惊骇地喃喃自语,看着白衣公子挥舞着巨大的斩马刀冲入敌阵--这样庞大笨重的武器、和高舒夜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质格格不入,乍一看上去有点可笑。但当每一击都取去数人性命的时候,没有人再顾得上去想别的,只是骇然奔逃,如沃汤泼雪。
那边回纥军队悚然奔逃,连城上的大将额图罕也被惊动,向下看了过来。墨香方待跟上,但胸口剧烈的刺痛让他差点握不住剑,连忙探手入怀,又拿出那个小瓶子,看也不看,便将里面的药丸悉数倒入口中。
他的眼神转瞬又有些恍惚,但只是过了一瞬,疼痛便减弱下去。墨香一声低喝,杀了一个回纥番兵,立时手脚麻利地将那士兵身上紫羊战袄和铁盔剥了下来,穿到了自己身上。他拍了乌电骓一下,通人意的宝马立刻长嘶一声,夹在乱兵中冲向城门。
还不到城下,马背上的人已经消失了。谁都没有留意这个士兵去了何处--墨香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战场,瞬间消失无痕。
"高舒夜!是高舒夜!"城头上的梅霓雅看到战阵的混乱,一眼认出那个白衣巨剑的男子,脱口惊呼起来,"来的是他!难道他竟杀了沙曼华?"
额图罕站在外城上,正指挥军队将云梯搭上内城的城墙,却被城上纷纷泼落的滚油烧伤了大片士兵--内城竟攻得这般艰难。
事先得了军机地图,猝然夺取外城,不过用了两个时辰。而城主不在更让军心涣散,敦煌守军纷纷溃退,竟连霍青雷都无法控制局面。但刚退入内城,混乱中,忽见敦煌城主全副盔甲地出现在城头,一边大喝杀敌,一边一连三箭射倒了回纥的三面大纛!将士轰动,军心为之大振。溃退中的神武军在城主带领下重返城头,守住了各处据点。
公子舒夜本就是西域丝路上传奇般的人物。有他在,敦煌便是一座铁城。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回纥出动的兵力不过五万,此次要攻下敦煌靠的是智谋奇袭,而如今居然陷入苦战,却是大大的不利。
额图罕正为久攻内城不下而头痛,暗自抱怨公主情报有误。此刻听得梅霓雅惊呼,不由吃惊:"公主,你说此人是高舒夜?"他霍然转身、鞭指内城上甲胄鲜明的白袍年轻人,"那么如今,在内城指挥战事的又是谁?"
"一定是高连城。"月圣女的脸色阴郁下去,暗自咬牙--倒真小瞧了这个刚从帝都归来的质子,她怎么都没料到这个愣头儿青居然在敦煌城破之时,穿了高舒夜上阵时用的盔甲,一下子跳到城头上来!那些乱作一团的守军远远看到城主出现在军中,也不辨真假,一下子士气大振,形势居然就此逆转。
从正午打到晚上,内城久攻不下。那个冒牌城主用兵之出色,居然不在公子舒夜之下,回纥大军一连串的攻击都被他一一击退。守军交替上前放箭压阵,巨石滚木不断落下,一切在那个冒牌城主指挥下井井有条,将内城守得铁桶一般。
"左右弓箭手,给我攒射!"眼看那白衣公子挥动巨刃,所向披靡,额图罕想起几年前败于此人手下的恨事,恶声发令。鞭梢点处,飞蝗般的长箭呼啸而去,几乎将那个人影湮没。但一轮攒射过后,周围回纥士兵纷纷倒下,那一袭白衣却反而往前移了一丈,那沉重的斩马刀挥舞在手里,织成一道光幕。
"奶奶的,就不信射不死你!"额图罕只觉怒意直泛上来,厉声下令,"再给我射!看他有三头六臂不成?"听得这般吩咐,梅霓雅不由皱眉,高舒夜是一定要杀的,可额图罕这般不顾敌我混杂,只顾开箭,也太过分。
又一轮箭雨过去,白衣上赫然多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但公子舒夜已然杀到了城下,傲然仰头。那样清冽而充满杀意的眼神,让城上坐拥大军的额图罕不禁一凛。公子舒夜拖着斩马刀来到城下,气息平稳,忽地将刀一扔,手一按城墙,便如一羽白鹤般凌空掠起。
竟这样高跃于万军之中,真是走投无路,非要冲入内城去了吧?
无论怎样的高手,在半空中便无法再借力,这样跃出无异于将全身空门大露,只等城下千万军士来射。额图罕一惊,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用尽全力挥鞭下令:"攒射!统统地给我射!把他射成一只刺猬!"
梅霓雅皱了皱眉头,忽觉有点儿不对:高舒夜出身修罗场,对于搏击刺杀一道堪称绝代高手,怎会如此孤注一掷?
但额图罕却大笑着,连声下令:"拿弓来!拿弓来!看我射下这小子!"
旁边有一名军士应声上前,低头恭谨地捧上一张玄铁长弓。额图罕站在大纛下,张弓搭箭。正要射去的时候,忽觉得心里凭空一冷--就在这个刹那,黑色的短匕无声无息剜入了他的心脏。快而准、直透三重铁甲!
动手的是那名献弓的士兵。头盔上的护颊遮住了他的脸,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此刻一击得手,他扬头冷睨,眼神却亮得如同寒星。
"墨香?"月圣女在一刹那认出了这名久已不知下落的杀手,震惊不已。失踪了十年的修罗场第一杀手,居然出现在敦煌城头!她脱口便唤:"十二黑衣,全力捕杀!"她身侧十二名黑衣刀客立时发动,向着城头的刺客包围过去。
就在这兔起鹘落的一瞬间,那边万箭齐发,却已然射落了那袭白衣!带血的白衣向着城下如林的刀兵疾坠,城下的士兵们发了一声喊,便齐齐聚了过去。但墨香不管不顾,却径直掠向城头,夺过一张弓,急速射出一支箭去!
"舒夜,快!"他一声大喝,箭射向虚空。半空中箭杆咔啦一声折断,但借着那一踩之势,原本力竭的身影再度硬生生拔高三尺,手指一搭城头便跃了上来。同时,那一袭浴血而出的白衣飘坠于地,上面已经千疮百孔。
"好险。差点儿成刺猬。"墨香喘着气,看着底下如林的弓箭,笑,"金蝉脱壳。亏你反应得快,半空就把衣服脱了。"
"当着那么多人脱衣,倒还是第一次。"只剩里衣的高舒夜同样微微喘着气回答。那样万军中一路杀下来,身上已有了多处箭伤,然而他只是应和着同伴的调侃--从来都是这样......在多年来的联手行动里,越是危险的关头,他们便越是平静和放松。
"糟糕,是修罗场新培养出的十二黑衣。"看着那一列逼过来的黑衣人,墨香迅速判断了一下,"算是我们的晚辈了--可二对十二,打不过。"
公子舒夜提剑和墨香背向而立,怒道:"打不过,那就快逃!"
墨香用眼睛迅速丈量好了方位,低声道:"离内城城门三十丈。须连过十二人,我们一人负责六个。有把握没?"
公子舒夜冷笑道:"我们哪次出手时有过把握?"
一语未毕,仿佛心有灵犀般,两人同时扑出。墨魂和承影画出凌厉的弧度,分取左右两路。同样修罗场出身的十二黑衣拔刀拦截,彼此的那些招式,居然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同样的招数,经验上却迥异,这些后辈们怎么会是同行前辈的对手?墨香和舒夜大笑起来,联剑出手,恍然间竟似回到了当年一起杀了监场妙风的时候。
月圣女梅霓雅看着一黑一白两道闪电掠去,十二黑衣难撄其锋芒,纷纷被击退。她连忙厉声下令放箭,然而她虽为公主,却无兵权,周围士卒一时竟不敢动。
墨香和舒夜一旦联手,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挡住吧?
在杀退最后一名黑衣杀手的时候,他们已冲到了内城下。公子舒夜对城上的敦煌守军大喝开门,但一抬头,却看到了城头上那个甲胄鲜明的白袍少将。他的眼神骤然一变。
--连城?竟是连城穿了自己的盔甲,带兵守住了内城!
那一瞬间他心里忽地有了极其复杂的感觉,不知道是欣慰,抑或绝望。他一直期待着这个二弟能独当一面,如今发现连城果然有这样的才能时,却惊觉自己被重新逼入绝境。
"墨香......你算漏了一点。"微微苦笑着,公子舒夜击退了几个逼上来的回纥士兵,和墨香再度背向而立,说话间已然有些气喘,"什么三十丈啊......有连城在,这个内城我是死也进不去的。这回怎么办?再一起梯云纵掠上内城去?这回可真要成活靶子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背后的墨香许久没有回答。公子舒夜忍不住回身,忽觉自己背上温热一片。反手摸去,竟摸了一手的血!
"墨香?墨香!"他大骇,转身去扶那个眼神开始溃散的同伴,一扶之下,又是满手的血--那件黑衣上已然浸满了血,但被黑色压住了,竟是一直不显。墨香勉力拄剑,不让自己倒下,脸色却是从未有过的苍白。方才一连串的激斗,实在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连城!开门!"公子舒夜终于忍不住对着城上的兄弟大喊起来,声音里带着惊惧,"快开门!我求求你,快开门!我可以不入城,但你要让墨香进去!"
他桀骜半生,第一次出口哀求。但城头上那个穿着盔甲的人却掉头而去。
面对身后逼过来的回纥大军,公子舒夜只觉心里一点点冷透。他再也顾不上别的,将墨香推在身后,拔剑回头对着那缓缓围上来的回纥士兵。外城上,月圣女在冷笑,看着走投无路,被迫返身回到天罗地网中的两个人。
那样的情况下,他心知已然无幸。但有什么比救墨香的命更重要?再也顾不上保守什么秘密,公子舒夜忽然间豁出去了,一边不停挥剑杀掉逼过来的敌人,一边大喊:"连城你听着!城下这人,就是帝都十年来照顾你的人!便是鼎剑侯!你快开门、快开门啊!"
不停有士兵逼过来,不停地砍杀。血溅了他一脸,他却拼命大喊,不敢停下手。
"什么呀......"耳边有人喃喃,忽然间腰中便是一紧,他下意识挥剑砍去,看到的却是墨香苍白的脸,他的同伴用尽了最后一点儿力气,把他从乱兵中拉回来,指给他看:"内城的门已经开了......你、你还鬼叫什么呀......"
穿着他的盔甲,连城站在打开的城门后,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公子舒夜又惊又喜,再也来不及多想,便扶着墨香掠入门中。身后回纥士兵跟着拥进来,但门内带兵的霍青雷显然早有防备,一边急令关门,一边两旁埋伏的刀斧手便一拥而上,将那些回纥番兵杀于当地。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霍青雷只得空说这么一句话,便继续带着士兵堵城门去了。
公子舒夜扶着墨香站在内城里,生死逆转之下,感觉恍如隔世。几步之外,全副戎装的高连城站在那里,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没说出来。公子舒夜喘息着,微微点头:"二弟,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放心,这次你有本事守住敦煌,这套盔甲穿上了你就不用再脱下来!只要你照顾好鼎剑侯,要我退出敦煌,回到外头乱兵里去都可以。"
连城嘴巴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忽然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低声唤:"大哥!"
那一句爆发的哽咽宛如惊雷击下,让出生入死、毫不改色的敦煌城主都呆在当地。他看到连城踉跄冲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语不成声地叫着他大哥。那一瞬间,公子舒夜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记忆中,二弟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叫过自己大哥吧?
"大哥!"刚才指挥大军连番血战、守住敦煌的年轻将领,此刻忽地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大哥。我都知道了......绿姨、绿姨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公子舒夜震惊地看着二弟,看着他从怀里拿出的那张信笺,上面有着斑斑墨迹: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我想去找你回来的。。。可你不在,回纥又忽然来袭......我、我只好穿了你的盔甲上阵,"连城眼里是湿润的,完全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和痛悔,胡乱解下自己身上的戎装,"还给你,哥,我不是想夺城主之位!我只是。。。只是怕敦煌落入回纥手里......"
那一个瞬间,公子舒夜看着孩子般痛哭的二弟,忽然间百感交集。
真是个傻孩子啊......毕竟有杀母之仇,可在看到那些信笺之后,连城就如此毅然地放下了多年的积怨?就算不论私怨,此刻他开城将自己迎入,同时也放弃了成为敦煌城主的机会!这个傻孩子......
"现在你知道,我、我为什么要把他......教成这样了吧?"墨香的眼神涣散开来,因为身上的伤痛而面目抽搐,却慢慢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和你、和你重新做回兄弟......我、我......"他话未说完,公子舒夜只觉肩臂间忽然一沉,墨香浸满了血的身体猝然压下来。一个扁平的碧玉瓶子从失去知觉的人手里掉落,瓶子里已经空了--极乐丹!墨香服用的居然是那瓶从莺巢顺手拿走的极乐丹!正是靠这种迷幻药的药力来麻痹身体、缓解痛苦,重伤的人才撑到了现在。
"墨香!墨香!"
十一、归去来
长河落日,狼烟滚滚。三日后朔方、酒泉等地援军陆续到来,回纥大军自行解去,只留下一地辎重、尸体狼藉。然而趁着战乱,大光明宫东来的明教教徒,却成功地在月圣女梅霓雅的带领下绕外城而过,去往中原。待得战局平定,已然追之不及。
收回外城后,敦煌城主一边写下奏章,将此事告知大胤王朝,一边着手整理残局。
这一场混乱过去,惊惶的仆婢们才发现绿姬自缢于瑶华楼上,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既然城主对二公子有恩,她便不能为主母复仇。而将敦煌出卖给回纥,亦无颜再见霍青雷,故以死相谢。只求城主日后善视幼弟。
公子舒夜见信,久久不语,命人将绿姬安葬于老城主夫妇坟冢之旁。
少年时就和绿姬认识,他知道她原也是聪颖善良的人。但权势和阴谋扭曲了这个女子的灵魂--而这个女人一生的偏狭恶毒,说到底,只不过来自于对昔年恩人的忠义。但最后,她毕竟不曾毁了那些玉管书信,而选择把真相告诉了连城--只看在她生命中最后这一举动上,他便会原谅所有。但她竟还是寻了一死。
此战过后,敦煌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秩序。可大胤王朝风雨飘摇,明教此番又穿城东去,只怕从此中原无论在朝堂上还是武林中,都不会安稳吧?
时局严峻,只不过在敦煌休养了三日,鼎剑侯便马不停蹄地秘密东归。
敦煌城外黄沙漫天,斜阳将两人的剪影拖得很长。远处,由鼎剑侯心腹长孙斯远带领着,一队侍卫在静待王侯话别。古道又西风,帝都人归去,长亭折柳,风沙中驻足一叙别情的又有几人?
"别婆婆妈妈了,我回帝都后一定小心就是。"黑衣的鼎剑侯有些不耐,翻身上了乌电骓,忽地笑道,"以后别再乱吃那种药了,死小子!我离开修罗场后半年内就戒掉了,你却越来越沉迷。这次刚一见你的时候,那活死人的样子可吓了我一跳。"送别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你这次一口气吃了一整瓶,回去也要再戒一次了。"
鼎剑侯在马上看着同伴的脸,忽然间有些忧心--怎么又变成了那种消沉颓丧的气息?仿佛绝世利剑出鞘一斩,便又回到了鞘中,此刻舒夜的表情是如此疲倦而淡漠,完全没有了几日前纵横沙场,千军辟易的锋芒。那样的苍白、阴郁而沉默,仿佛又成了莺巢里那个醉生梦死的奢靡城主。
犹自记得舒夜说出"生无可欢,不如就死"那句话时的表情,他不禁悚然。
鼎剑侯忽然间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重重拍了拍公子舒夜的肩膀,抬起手来,指着南方苍黄的天际:"待得大局定后,就去苗疆找她吧!我知道你不愿做皇帝,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
黄沙簌簌吹到脸上,公子舒夜极目看着南方,眼里却有一种宿命般的苦笑--十几年了,与她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命运似乎没有给过他们两人半分的机会。情义自古难兼顾。自从在祁连山顶上面对着种种取舍、向敦煌方向迈出那一步后,他就再度失去了沙曼华--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冷漠的世上,内心存留着的唯一梦想,但却又脆弱得触手即碎。他不自禁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将手按在胸口正中,蹙起了眉头。时隔多年,那一处的伤痛依然刻骨铭心--仿佛那一缕被射碎在他血肉里的秀发,在他血脉里蔓延生长开来,将他整个身心包围,令他日夜不忘。然而,那一缕秀发的主人,如今又在这苍天下的何处?
鼎剑侯看着他默然的表情,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放心,一定会找得到的!等我搞定了帝都那边的局面,便下令普天之下帮你一起找。"
公子舒夜只是一笑:"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想着假公济私?"
"天子无私事。"黑衣的鼎剑侯蓦然大笑起来,眉间睥睨,忽地顿住了笑声,"即使你找不到她,你还有兄弟!别说什么生无可欢的屁话!生无可欢?生无可欢为什么你那时候还在拼命杀敌?"
想起几日前那一场出生入死的拼杀,公子舒夜微微一怔,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沙曼华是他的梦想,帝都权势则是墨香的霸图。也许人的一生里,追逐的是梦想和霸图--而在那之上,却依然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兄弟和故土,那是他生命里永难放下的重负。有时候,人们偏偏只因为这样的重负而极力奔走。
白衣公子忽地振眉朗笑:"好,回帝都自己小心,我等着你做皇帝!"
鼎剑侯策马归去,扬起一路黄尘。公子舒夜看着那一骑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去,便缓缓转过身去,安步当车,在如血的斜阳中负手归去。
敦煌城外的战场上,依然尸体狼藉,秃鹫盘旋着叼食死人的血肉。沙风呼啸,卷起几个小小的旋风,仿佛那些新死去的灵魂出了壳,在原地盘旋起舞。远远的有几个影子穿行在沙场里,埋葬着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回纥士兵。
风沙过耳,他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在唱一首曲子:"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彼岸,是否真有乐土?
"至景帝十八年,秋,回纥额图罕将步骑五万,袭敦煌。克外城,其将崩矣。以职守长公子舒夜失所踪,次弟连城贯兄甲胄,跃呼杀敌,守将霍青雷随之。人以公子归,群情振奋,终克狄夷。敦煌遂安。时人大贤之,公子连城之名播于西域。"
--《胤书·列传·公子舒夜》
那一场血战,最后落在史册里的,只是这样寥寥几句话。
两个月后,帝都里传出有刺客入宫行刺的谣言,疑为明教余孽作乱,朝野对明教围剿更为严厉。来自总坛的月圣女接任了教主,带领中原魔教余党转入地下活动,销声匿迹。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胤景帝薨,无子。鼎剑侯扶南安王世子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无助,故令亚父鼎剑侯摄政。
太兴初年六月,西域初定。敦煌城主高舒夜上表请辞一切爵位,不等帝都恩准便挂冠而去,不知所终。大胤朝廷下旨令其弟连城荫袭,继任敦煌城主兼安西节度使,加封西宁王。封霍青雷为神武将军。
曾经是丝路传奇的公子舒夜从此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帝都,有人说他去了南疆,甚至有人说他泛舟去了海外......丝路依旧繁华,各国商旅来往频繁,将这个大漠荒颜的故事带向四面八方,包括当年公子舒夜自编的那首曲子,也被传唱在风里: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
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
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燕赵少年游侠儿,横行须就金樽酒,
金樽酒,弃尽愁!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